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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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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蘇韞玉像是已經提前與他們都商量好了一樣, 只是來通知她一聲,說完這話的第二天,楚明姣這麽些天頻頻震顫發亮的聯絡玉簡居然真的安靜下來。

想也不用想, 這決定肯定也得到了楚南潯的大力支持。

楚明姣盯著沈寂的玉簡發了會呆, 感覺腦子凍住了轉不開一樣, 捏著玉簡正反面看了看, 又輕輕倒扣回桌面上,放任自己整個人陷進座椅裏,脊背被木頭硌得生疼。

不用她插手也好。

怎麽和神主殿鬥智鬥勇,怎麽算計江承函, 讓她去想,她覺得壓抑, 又壓抑又厭惡,這種心思越重,她的劍心越止不住地崩裂。

在椅子裏窩了一會, 楚明姣揉著眼睛,麻木地內視靈識。

在凡界封印地煞時, 她強行動用了本命劍,那時本命劍就有惡化的趨勢,可因為得知了柏舟的身份,得知他願意施展招魂術去救楚南潯,就天真的以為,雖然礙於身份,註定他無法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得太露骨,但總歸兩人都站在了同一條線上。

她從不奢求他提供什麽助力, 但求他不要出手阻攔。

他不會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代表著什麽。

那道神諭,從頭到尾, 都不用如何認真解讀,它再明白清晰不過,從頭到尾都只透露了一個意思。

——不論何時,山海界永遠不會與深潭開戰,叫他們死了這份心。

江承函這麽做,是要讓所有山海界的住民困死在這片地方,為凡界爭取哪怕只有數百,或者數千年的時間。

山海界的人死光了都沒關系,凡界的人活著就好。

可笑到讓人覺得荒謬。

所以,他們好像註定要走到兵刃相見那一步。

但明明前幾天——還一點征兆都沒有。

靈識中的本命劍黯淡無光,靜靜虛懸著,蛛絲一樣的裂紋由上而下將這柄走在殺伐極致之道上的兇器嚴絲合縫地纏繞起來,看的次數多了,楚明姣甚至能一眼發現那上面又多了條裂縫,在最中心的位置。

她沒什麽表情地從靈識中退出來,又想了半天,下了某種決心似的,轉動靈戒,從靈戒中取出另一個小小的,幾乎沒怎麽動用過的靈戒。

察覺到她的舉動,沈寂了許多的本命劍劍靈嗡地鬧動了一下,像是在表達某種不滿與制止。

楚明姣垂著眼,沒理會這種提醒,她用靈力開啟了那枚小靈戒。

不同於她其他各種東西堆得滿滿當當,一眼掃過去叫人覺得目不暇接的靈戒,這枚靈戒裏只放了兩三本薄薄的冊子。

最上頭那本已經泛黃,是當初她從蘇家藏書閣裏找到的古方,記載了招魂術,楚南潯回來之後,她就沒再翻過它了。

下面那本冊子不是什麽古書秘方,是她自己記的一本小手冊,封面上寫了一個“琴”字,時隔多年依舊能看出這字的力道,好像當年落筆時心中有諸多的憤懣,翻開內頁一看,全是她自己的字跡。

記載的都是她從各家藏書閣中認真搜集到的資料,好的壞的,應該註意的,事無巨細,足足七八頁,到了第八頁的末尾,她的心情像是糟糕到了極點,字也寫不下去了,洇了幾團黑色的墨漬就撂了筆,將這本冊子壓箱底了。

兩本冊子之間,夾著一張不薄不厚的紙,這紙只被打開看過一次,看上去還是嶄新的,上面布滿了靈光。

用手指掀開折頁,楚明姣將上面的內容凝神細看了遍。

這不是她自己收集的紙,是本命劍當時選擇她時自帶的東西,裏面也不是什麽好的功法秘笈,而是一道劍走偏鋒的法門,記載的是在本命劍受損的情況下,如何暫時摒棄傷勢,發揮出巔峰戰力。

相應的,代價極其慘重。

說是用生命燃燒潛能也不為過。

楚明姣定了定神,將這道折紙單獨取出來,貼放在袖口邊,而後深深吸一口氣,開出空間漩渦回了潮瀾河。

她沒回冰雪殿,也沒和江承函聯系大吵大鬧,他們的態度與立場徹底明了,說再多,吵再多都註定無濟於事,有這點時間與精力,還不如多找幾條界壁出來。

她隨意裹著件大氅,將自己包起來,汀白與春分默默地跟著她,也不敢出聲,只有彼此對視時,才能看到對方眼裏如出一轍的費解與苦楚。

前兩天還好成那樣,叫人險些以為過不了多長時日,就會恢覆到從前那種甜蜜快樂的日子裏去,怎麽神主突然就下了這種命令。

沒有人能理解他的決定。

那道諭旨,凡是山海界的人,尤其是知道事情始末原委的,越琢磨就越心寒。

楚明姣真的沒有再管玉簡裏的事,她將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尋找界壁上。

潮瀾河山多,水多,又逢隆冬,天氣惡劣,雨雪不斷,偏偏每一處都不能放過,不能走神,不能分心,腦子裏那根弦需要一直繃著,一整天下來,她沒有停下來休息過。

漂亮的妝花了,她就地捧著山泉水洗幹凈,素面朝天地接著往山巔跑,寒風肆虐,又是彎腰鉆山洞,又是出手試探小世界,柔順的發絲也亂了,她在原地停了一會,面無表情地將頭發全用一根發帶束起來。

“殿下。”春分上前幾步,欲言又止,說實話,她隨身伺候這麽久,從未見楚明姣這樣不拘小節過。

印象裏,她是那種死了都要整潔到難以挑出瑕疵的人,往常與人對戰完,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整理妝面與衣裳。

“沒事。”楚明姣做了個手勢制止了她的動作,朝她笑了下,道:“繼續吧,我們沒有時間了。”

現在這樣的局勢。

再多找到一條,就能讓人多安心一分。

汀白和春分不敢再多說什麽,跟著悶頭苦找。

在這期間,楚明姣能感覺到,天穹上那道淡淡的神念將自身存在感壓得極低,默默地註視著這一切,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真是像極了某種不自量力的嘲笑。

他坐神座上,俯瞰螻蟻爭生。

楚明姣拳頭緩緩捏緊了,指甲嵌進肉裏,壓出月牙的形狀,也擠出點麻木的痛意,她驀的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眼裏一片清明,諸多雜念都被強行壓回去。

他想看,那就讓他看好了。

酉時,天色黯淡下來,她沒有再找到另一條多的界壁,下山時,說不失望焦慮那都是假的。

她借著昏暗的天光走嶙峋山路,踩著凸起的山石,一躍能跨度數十米,倏然,因為出神想事,沒看仔細,她借力的一塊山石滾落,腳踝生生硌到一塊毛躁的石子上,很快流血,紅腫,高高鼓起。

楚明姣停下腳步,不以為意,春分和汀白見狀都趕過來,她卻在他們大驚小怪之前自己用白色綢緞勒住了傷口。

流暢麻木,一氣呵成。

天空中那道已經壓得極為隱晦的氣息沒克制住地波動起來,像一只麻雀落到了覆滿雪的樹梢上,引起簌簌的動靜。

楚明姣看都不往天穹上看一眼。

“走。”她隨意攏了攏肩上的披風,皺眉說:“去祭司殿看看。”

不知道其他隊伍有收獲了沒有。

但願能有。

接下來的路,春分與汀白都能明顯感覺到走得格外的順,壓低的樹枝被風拂開,犬牙交錯的山石好像都收斂了暴躁的脾氣,乖乖柔軟起來。

途徑處有個覆蓋兩三裏路的泥潭,坑坑窪窪路況很不明朗,很多神使們經過,運氣好點的被濺得滿身泥點子,運氣差點的,被已經誕生出混沌意識的小泥怪裹得深陷泥潭。

楚明姣直接像靈貓一樣蓄力,輕輕盈盈地躍過去了。

踏在泥潭邊緣時,她沒註意,讓小泥怪悄悄順著往腿邊淌過來,那是幾根泥巴觸手,也沒有惡意,就是調皮,正是初生意識懵懂好動的時候,有所察覺時,一只腳已經被泥巴完全覆蓋了,眼看受傷的那邊也要被泥水濺蓋。

小泥怪伸出的觸手啪嗒一聲,沒能打到楚明姣的腿上,而是陷進一層無形的神力中,咕嚕著滾了一圈,又被送回泥潭中。

楚明姣低頭捉觸手的動作頓了頓。

眼底又冷又涼。

屬於神靈的霜雪氣息點到即止地回到天邊,將自己隱沒到幾近於無,仿佛無法逼著自己直視她厭惡的眼神。

楚明姣情願他徹底與自己撕破臉,別管她,別對她好,別總是一副堅冰融化,好像無時無刻不在關心她,在意她的深情模樣,她心裏還能好受點。

先澆滅所有的希望,再給點小恩小惠,這算什麽?

楚明姣沒再停留,徑直下山,扭頭去了祭司殿。

====

今天大家毫無所獲。

夜裏,楚明姣焦慮得不行,她懶得回楚家來回麻煩,浪費時間,又不可能再回冰雪殿,就暫時占用了祭司殿。

宋玢哪敢怠慢她,叫人給她安排了最好的住處,滿園都掛著燈火。

她哪裏能靜得下心修煉和休息,站了半夜,想了想,準備去找宋玢問一問,他們這一整天都商量出什麽對策出來了。

不然心裏總不踏實。

哪知道才到宋玢院門口,就見他披著外衣,捏著根玉簡,滿臉的一言難盡,步調急促又狼狽,連楚明姣來了也沒發現,只顧著對玉簡那邊壓低了聲音罵:“這究竟是哪位不怕死的神仙想出來的辦法,他不怕死,這事能不能讓他來做?”

那邊不知道回了句什麽。

宋玢眼皮一跳,話說得極快,嘴皮跟漏風似的:“攀交情——我再怎麽攀交情,我也不是楚明姣……江承函脾氣再好,那人家也是神主。”

“你放心,她不知道,現在應該已經睡了。”

聽到這麽一句,楚明姣立刻止步,甩出結界,當機立斷地跟在宋玢身後。

借著黑暗的掩護,她小心尾隨,前面宋玢拐了個彎,和玉簡對面的人反覆確認。

“江承函今夜鎮守深潭,你確定這個消息準確是吧?不對啊,我日日待在潮瀾河都不知道,這事你們怎麽知道的,江承函身邊也沒別人,就一個汀墨,他不能被你們收買了吧?”

“我知道你不會害我,但我總得問清楚心裏有個準備吧?萬一被抓個當場,我怎麽編理由?”

半晌,宋玢拂滅聯絡玉簡上的靈光,長長嘆息一聲。

感慨自己命運多舛,怎麽就突然變成那群人口中的“近水樓臺先得月”“冒險的最佳人選”了呢,天青畫怎麽就不能選別人!

楚明姣第一次當面見識,做賊心虛這個詞,原來能被一個人詮釋得如此形象。

面對夜裏巡禮的神令使,宋玢表現得波瀾不驚,從容不迫,在對面頷首表示尊敬時,他還能淡然地回一一笑。等沒人了,就一下現出了原形,背影立刻弓下去,鬼鬼祟祟,猴子似的左右張望,不時扯扯衣服清清喉嚨。

毋庸置疑,如果這時候來個人拍一拍他的肩膀,他能整個人直接彈起來。

就這樣的德行。

這是準備要做成件什麽樣的大事啊。

宋玢朝著神主殿去了,進出神主殿的有嚴格的關卡,他有祭司殿的腰牌,楚明姣卻不想暴露,於是催動了聖蝶之力。聖蝶上湧動著神力,其他方面的作用不敢保證,在神主殿蒙混過關卻不成問題。

七層的木筒樓上各顯神通,高高的殿宇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嵌入其中,幾道門卡開開關關,叫宋玢一路暢通無阻地繞上了七樓。

樓裏的神令使不在少數,這麽晚了還有山海界某個小世家小宗門裏說得上話的人物蔫頭耷腦地往外走,走廊上,交談聲,問候聲乃至呵斥聲交織成一片。

七樓相對安靜。

駐守的神令使也少。

眾所周知,這是神主的地盤,一整層,一座正殿,六處小殿都是。

正殿用於平時見客,小殿則常年處於封閉的狀態,只有極少數的人進去過。

宋玢來這裏幹什麽。

沒等楚明姣皺著眉想明白,宋玢已經開始了行動。

他深夜出現在七樓,守門的兩位神使躬身行禮:“大祭司。”

真是托了這個大祭司的福,宋玢苦中作樂,擠出個笑:“殿下不在殿中?”

其中一個神使搖頭,頗為直板地回答:“不在,大祭司可是有急事要稟報?”

宋玢手心都出汗了,他小時候偷父親的靈器出去顯擺都沒這麽虛過。

“深潭要緊,暫時不必通傳。”他擺了下手,臂彎裏放著幾份文獻,眉眼一掃,頗為嚴肅正經:“罷了,我在殿中等一等。”

這幾日,神主殿的工作量急劇增多,很多事情都需要江承函親自決斷,可他又忙於鎮守深潭,於是經常有神令使在殿中等候他,有的一等就等上個小半天。

看得多了,那兩位神令使不疑有他。

宋玢進入大殿。

楚明姣額心處聖蝶的印記發熱,像是悄然扇動了下翅翼,扇起悄無聲息的神力漣漪,借著這股勁,她一個巧妙的側身,也跟著混進了大殿。

她隱匿身形,看向宋玢。

宋玢也沒叫人失望,他先是裝模作樣將手裏的文獻擺在平時供臣子們用的那張小案桌上,屈膝盤坐,沒一會,又爬起來,推門而出,面對一左一右兩名神令使,聲音嚴肅又疲憊:“對了,之前祭司殿的任職名單已經全部出來,神主殿這邊,人都審得如何了?”

“我們祭司殿急著用人啊。”

這話一出,其中一個神令使立刻露出無奈的表情:“大祭司,這次事情牽連太廣,殿下下令徹查,蛛絲馬跡都不放過,不止祭司殿,其他各部的大人也都在催,但實在是,我們也做不了主。”

宋玢焦躁地在原地走了一圈,道:“你去三樓,問司刑神官拿一份祭司殿的名單出來,拖了這麽多天,再如何也得給我一個交代了,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我心裏得有數啊。”

實際心裏開始翻白眼,他是不明白神令使口中的那些大人們,怎麽能在這個時候還怎麽恪盡職守的,山海界都快亡了,他們還想著搞這些東西,真是厲害。

神主不在的時候,兩位神令使也不是沒有被各位難伺候的大人使喚過,因此當頭的那個不疑有他,立刻躬身下去了。

剩下那個還立著,他見眼前這位大祭司的衣擺就被動過,忍不住擡眼去看。

這一擡眼,就像是被柄錘子當頭砸碎了腦袋。

宋玢眼裏色澤變幻,強大的靈力和咒術在一剎那間蠱惑了眼前的神使,讓他沒有機會摁出那道通知神主殿內有異常的鈴音。

他開口,如魔音入耳:“我一直都在殿內,接下來,你什麽也沒看到。”

神使如提線木偶般點頭,喃喃重覆:“我什麽也沒看到,大祭司一直在殿內。”

宋玢嘉獎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都是為了山海界,為大家好,這咒有點痛,暫且忍一忍。”

楚明姣旁觀這一切,沒有動彈,她看不懂宋玢究竟要幹什麽。

這麽大費周章。

神使一被控制,宋玢迅速開始了動作,他幾步跨出大殿,朝著六座小殿奔去。這大殿,他來過沒有百回也有十回了,連屏風上仙鶴的羽毛有多少根他都看清楚了,不可能會有他想要的東西。

剩下的小殿,才是平常所有人沒有機會接觸到的神秘地方。

時間有限,宋玢從靠近樓梯的那面起翻查,說是翻查,其實他也不敢亂動,只拿雙眼睛瞟,躡手躡腳的生怕留下什麽痕跡被江承函察覺到。

楚明姣跟著他走進去。

一連三個小殿,宋玢都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他撓著臉頰,環視四周,陷入迷茫中。

這小殿看起來神秘,其實裏面的擺設與正殿別無二致,簡潔,敞亮,屏風,香爐,乃至雕花窗欞都大差不差,中規中矩你提著燈籠找,都找不出什麽出格的新奇布置。

好像他骨子裏就是這麽個簡單幹凈,挑不出瑕疵的人。

轉到第四間小殿時,宋玢膽子放大了,什麽都敢湊上去看一看摸一摸了。

就在這時候,他腰間不倫不類掛著的玉簡亮起來,他抓起來,點亮,徑直道:“我進來了,找得差不多了,什麽都沒發現。”

不知那邊說了句什麽,他回:“我知道,都仔細找過了,沒有異樣……行,還剩最後兩座,我抓緊時間再看看。”

說罷,他也沒將玉簡的光掐滅,就這麽捏著它轉到了第五座小殿,。

這次一進門,他的步子就生生頓住了,楚明姣也楞住了,幾乎是同一時間,宋玢體內的天青畫和楚明姣體內的本命劍都有了細微的動作。

那是感應到了勁敵。

天青畫還好點,只是懶懶給出了些回應,它的級別與監察之力不分上下,僅次於神靈,可本命劍說來說去,再如何是至強之物,也沒得到三界的敲章特權,面對同等級的敵人,特別它還在受傷狀態下,表現出了很強的敵意。

兩人一前一後擡頭朝殿內的墻面看去。

那裏靜靜地掛著一張弓,被成塊的冰玉髓托著,弓身刻著繁覆的古咒,一眼不是凡物的東西,卻沒有很惹人驚嘆的異象。

另一側,也安然立著一個箭筒,箭筒內有支箭矢,通身呈冰藍色,看著比古弓還要低調樸實,可只需要稍微將靈識探過去,就能感受到箭矢上縈繞的炸裂爆發力,隨之而來的冰封之力似乎能將人的靈魂生生凍碎。

它躺在那,無需人誇張地介紹,什麽點綴都是多餘,誰都知道它。

——流霜箭矢。

神主江承函的靈器。

號稱三界第一殺伐之力,與本命劍並列的頂級靈物。

宋玢的腦袋上頓時冒出了幾個碩大的問號。

他頂著滿心的疑惑不解,對著玉簡“嗬”地笑了一下,饒有興味地道:“東西我沒找到,但你猜猜我看到什麽了,你說奇不奇怪,我居然在這八百年難得有人來一回的小殿裏,看到了流霜箭——”

“矢”字還沒出來,他的肩就從後面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宋玢脖頸霎時僵硬,他覺得自己心臟都停止了跳動,甚至在原地呆了半晌,都沒想好以什麽樣的表情與姿態轉過身去面對這大殿的主人。

好在這時候傳來的,是楚明姣的聲音:“你在找什麽?”

宋玢才感覺渾身的骨頭漸漸恢覆正常,他猛的轉身,看向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的楚明姣,高聲問:“大小姐,你這是從哪冒出來的?我要被你嚇死了。”

“鬼鬼祟祟,你幹嘛呢。”

宋玢沒有即刻回答她,他朝沈默下去的玉簡揚揚眉,問:“我現在應該怎麽辦?”

“既然沒找到,那就先回來吧,把明姣也帶回來。”

楚明姣這回聽清楚了,玉簡那頭,是楚南潯的聲音。

回楚家的路上,宋玢都在控訴楚明姣這種“跟蹤人但不跟蹤到底,反而半路出來嚇人”的行為,一聲聲一句句,足足小半個時辰,字都不帶重樣的,楚明姣卻從頭到尾,眼睛都沒擡一下。

宋玢再怎麽粗神經,都感覺到她現在情緒有點不對。

不,是十分不對。

這要換做是從前,她都和他有來有回地掐上幾百個回合了,而今天,從進這個空間漩渦開始,她只抿了唇問了一句話:“他們讓你潛進神殿幹什麽?”

偏偏還是個不能回答的。

宋玢聳聳肩,他嫌祭司服太過寬大,自己撩起袖口卷了三道邊:“我被下了封口令,這個你得問你哥去。”

楚明姣靠在漩渦邊閉目養神,腦袋裏閃過一幀幀畫面,那被封鎖在偏殿中的寒霜箭矢喚醒了某些過往記憶。這種記憶與現實沖撞,撞得人鮮血橫流,筋骨皆碎,每一次呼吸都泛起細密如麻,難以忍耐的痛。

等到楚家,楚明姣一步當先回了自己的山頭。

那片院子燈火通明,楚南潯和蘇韞玉都還在點燈熬油地想對策,案桌上玉簡沒日沒夜地亮著,這種天氣下,居然都開始隱隱發燙了。

“哥。”楚明姣推門進去,甚至都沒顧上抖一抖自己身上的露水,眼睛掃過另一側坐著的蘇韞玉,連個鋪墊也沒有,直截了當地道:“你們什麽計劃,要讓宋玢去夜探神主殿?”

楚南潯撂筆,玉簡那頭的聲音也識時務地停了,他叫她回來,也就說明沒打算在這事上再瞞她。

“明姣,餘家太上長老給我們提供了一則消息。”他盯著妹妹的眼睛,溫聲解釋:“他小時候聽長輩說過一則傳言,說這三界孕育出的神靈,是有本體的。”

“我不知道,也沒聽過這回事。”楚明姣幹脆回答他。

“是,我們也只是抱有萬一的希望去試一試,若是今日宋玢能找出與江承函本體相關的東西,我們便能用相生相克的道理,在後續爭鬥中能稍微克制他一點。”

楚明姣十分抗拒地皺眉,聲音冷著:“若真有本體呢?你們打算如何?找到他的軟肋,設局狙殺他嗎?”

她這話說出來,不管是楚南潯,宋玢,蘇韞玉,還是聯絡玉簡那頭的人,都齊齊怔住了,仿佛聽到了什麽叫人難以置信的話。

有種雲裏霧裏的荒誕感。

楚南潯和蘇韞玉一偏頭,眼神對視間都是困惑與茫然。

宋玢張了張嘴,又挖了挖耳朵,覺得自己鐵定是聽錯了,楚明姣在說什麽?

狙殺?他們狙殺江承函?

沒搞錯吧。

就算真是狙殺,那鐵定也是流霜箭矢破空而出,給他們來個一箭穿喉。

“明姣,哥哥只是想困住他一會。”楚南潯溫聲解釋:“想要拿到神主下令的大印,這是我們必須考慮的事。”

楚明姣冷靜了一會。

“哥,和江承函對峙的事,我來。”她聲音低低的,但堅定:“任何針對神主,與他交手時要做的準備,都不必了,不會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蘇韞玉站起來,閃爍的玉簡都沒管了。

楚明姣今天真的很不對勁。

說完這話,楚明姣沒有過多停留,她摁著眉心,借口都懶得找,隨意謊稱自己身體不舒服就出了他們的院子,轉身把門一鎖,將自己關在屋子裏。

沒過多久,蘇韞玉在外面敲門。

“起來。”他面不紅心不跳地道:“有正事和你說。”

楚明姣抹了把臉,起身下地,還是給他開了門。

“什麽事?”她站在門邊,素面朝天,長發全放下來,垂落到腰際,還是好看得不行:“你少忽悠我,你直接說事。”

蘇韞玉才想用之後的計劃勾一勾她,再問她今天到底是怎麽了,哪知不遠處,宋玢小跑過來,停到他們跟前,舉著手裏的玉簡,臉色難看得像是要淌出水來:“兩位,才收到的消息,安插進神主殿的五家精英被神主下令扣押。”

楚明姣覺得世界好像都晃了一下,她扶了下門框,又用力閉了下眼。

沈默了許久,蘇韞玉勾著宋玢耳語幾句,恰巧楚南潯那邊在找他,後者擔憂地看了眼楚明姣,還是游蕩去了那邊。

小而雅致的屋檐下,一時只剩下蘇韞玉和楚明姣兩個。

蘇韞玉去看她的臉,這張臉方才還是蒼白的,現在卻湧上了血色,彌漫成兩腮上馥郁的胭脂紅。他知道,那絕對不是一種好的兆頭,再稍稍觸一觸她的手指,涼得像冰。

這種狀態,叫人驚心。

她不想開口說話,蘇韞玉於是陪她坐了許久。

楚明姣那麽驕傲一個姑娘,即便與江承函註定難以善終,在這樣緊急的關頭,她還是生怕有人真傷害到他。

而她才在諸多人面前力保他,他卻這麽狠狠地隔空扇了一巴掌過來。

江承函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楚明姣這些年承受的痛苦,也不知道她現在的狀態,經不起一點折磨。

“這樣吧楚二。”蘇韞玉突然笑了下,手肘推了推她,輕聲道:“我給你當琴修吧?”

這要是宋玢站在這裏,肯定立馬跳起來指著他鼻子道,你瘋了,你是根本不清醒了吧。

楚明姣猛的擡睫,視線在他臉上游了兩圈,扯了下唇:“開這種玩笑?”

這種話,好像只要開了個頭,後面也沒有很艱難。

“我這具身軀,想再修成蘇家盾山甲,已經難於上青天。”蘇韞玉說得輕巧,還蘊著笑:“本命劍這樣,如果有琴修輔佐,怎麽也能稍微緩解點,你以後的路也更好走一些。”

“那你呢。”

楚明姣眨著眼,那眼神像是在透過他,輕輕問另一個人,唇瓣一張一合:“大道三六九等,琴修最末,常常只用作輔佐他人的工具,你以後遇見強敵,自保都難。”

“這不是還有你這柄本命劍?”

蘇韞玉雙手枕在腦後,擡頭仰望天穹時,將遠方的燈火都攏進眼眸裏,“怎麽樣,考慮清楚沒有,楚二,過了這村,可就沒有這店了。”

好像沒有任何一個劍修可以拒絕這種誘惑。

可偏偏楚明姣就是沖他搖了搖頭,笑彎了眼睛,甚至都沒怎麽思考:“你別再說這種不切實際的話了,你父母與兄長聽了,準能氣得打死你。”

“我也不要。”

她轉過身來,很真心誠意地道:“不過,蘇二,謝謝你。”

話說到這裏,蘇韞玉也沒太執著,他只是看著楚明姣,問:“為什麽不要?據我所知,沒有人比本命劍劍主更需要一個琴修了。”

這個晚上。

楚明姣長久沈默著,將臉頰埋進膝蓋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

宋玢這一晚也沒有睡好,他原本是想好好休養一番,養精蓄銳準備後面再有什麽事情,自己親自上陣的。

畢竟現在整個潮瀾河,能活動自如的,也就只有他和楚明姣了。

哪知才躺下,就被蘇韞玉揪起來去廊下談心了。

其實他一點都不想和蘇韞玉談心。

他困得不行,哈欠一個接一個。

但這點瞌睡,在蘇韞玉說自己提出想給楚明姣當琴修時就飛了,徹底飛了,他覺得隨著深潭的動蕩,大家都變得不正常起來。

全世界好像只有他一個正常人。

好在楚明姣拒絕了他,但是楚明姣居然拒絕了蘇韞玉!

蘇家二公子主動請纓要當琴修,被狠狠拒絕,楚二姑娘這心高氣傲的勁,太牛了,這基本屬於無人能及,聞所未聞的那一階。

真叫人自愧弗如。

等和蘇韞玉談完心,宋玢蒙頭倒在床上,以為自己會立刻睡過去,但很奇怪,他反而沒了睡意,腦子裏繞啊繞啊,不知道怎麽,又想起今日小殿裏的流霜箭矢。

他確信,那幾座小殿,就連江承函也沒有進去過幾回。

流霜箭矢怎麽會放在那裏面?

那是江承函的靈器啊,這就和劍修出門,不隨身帶劍,而把劍鎖在一個別人都看不見,自己也不常去的地方一樣。

這不奇怪嗎?

這簡直太奇怪了。

而且楚明姣不前不後,剛好那個時候跳出來打斷他,後面還那麽不正常——她居然覺得他們要狙殺江承函。

她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他們看起來厲害到那種份上了嗎?

所有細碎的東西連成一條線,有些猜想,即便聽起來和天方夜譚似的,可一旦成型,就是越想越有道理,宋玢翻身從床上坐起來,起身下地,推開門去外面吹了幾刻鐘的冷風。

他一夜沒睡。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又披上了象征大祭司的衣裳,走進神主殿求見。

神使們推門請他進殿。

江承函手裏拿著本書卷,站立在窗欞前,窗外大雪飄飛,他目下無塵,眼也不曾眨一下,整個人呈現出種不帶半點煙火氣的淵清玉絜。

極有力量,又極賦神性的存在。

無端的壓迫感,叫人根本不敢放肆。

有那麽一瞬間,宋玢都覺得根本不用問了,他心裏那些猜想,在見到眼前這個人的時候,就可以全盤推翻了。

他是神靈,他不可能讓自己斷折到這種程度。

因為誰都不行。

但宋玢還是問了,他抵著喉嚨,低聲問:“江承函,你散去箭氣,去做琴修了?”

問出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

江承函眼睫驀的顫動,短暫的一下,他在原地靜默須臾,將手中書卷用指腹摁在桌面上,朝他遠遠看過來一眼。

宋玢險些有種要被這一眼中蘊藏的力量直接釘死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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